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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了翻眼睛:“小玄子教你做文章做瘋了,吃過東西也要這麽麻煩?”

澹臺夢笑道:“楓兒,我就說,你這些話師祖未必肯信,師祖是心懷坦蕩如皓空明月,言出必行,果斷幹脆,吃飯就是吃飯,哪裏有那麽多鬼道理?”

微微點點頭,謝神通忍不住瞥了澹臺夢一眼,心裏感覺奇怪,這丫頭以前總是沈默得和影子一樣,很少會看到她笑:“不錯,夢丫頭,你這句話深得我心。”

列雲楓道:“有些東西,是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;有些東西,是外媸內妍,形醜味甘,這道菜雖然是天上難有,絕世無雙,我如果不提醒下師祖,怕師祖不敢入口,豈不是錯過了世間罕有的美味?”

呀。謝神通瞪起眼睛:“小子,你小看我是不是?我什麽不敢吃?天上飛的,地下跑的,水裏游的,草窠裏蹦的,能吃的我都吃過了,不是老子我吹牛,就是大活人,只要你給我弄熟了,我也敢吃!”

列雲楓笑道:“師祖的功夫橫絕於世,這個弟子深信不疑,可是師祖要說連人都敢吃,這個弟子絕對不信。”

不信?

謝神通可氣壞了,澹臺夢馬上道:“師祖,這個楓兒太放肆了,您老人家的話,他都不信,咱們跟他打個賭,還他還不敢不敢小瞧我們,真是目無尊長,狂妄自大!欠揍了。”

澹臺夢如此一說,謝神通馬上接道:“小子,我們來打給賭,你要是敢弄來個人給我煮,我就敢吃,你弄不來就是你輸了,你要輸了,我叫你師父把你剝光了吊著打。”

列雲楓也不害怕,笑道:“要是弟子弄來,師祖不敢吃呢?師祖你輸我什麽?”

謝神通哼了一聲:“你要贏了,我就和你結拜成兄弟,這樣你師父永遠都打不了你了。我吃不吃的先不論,你要有本事弄個人來煮,我就算輸了!”

他一言既出,在場的人無不從心裏嘆氣,暗道這個老頭真是越來越使性子了。謝神通卻是胸有成竹,誰會好好地弄個人來煮,何況他們玄天宗的人,不許亂殺無辜。

列雲楓笑道:“師祖恩賜,弟子可不敢領,如果弟子僥幸贏了師祖,師祖就在這裏多住些時日,也讓我們有機會承歡膝下,孝敬孝敬您老人家。”

謝神通哼了一聲,算是答應,他也知道列雲楓的用意,一定是這個孩子知道自己和澹臺玄之間有些解不開的隔膜,所以才故意創造機會,讓他和澹臺玄可以多些時日接觸,其實,謝神通也希望這樣的機會,不過每次都是陰差陽錯,最後都是鬧翻了,惹他一肚子氣。

列雲楓和澹臺夢對視一眼,然後列雲楓道:“師祖,請用早膳。”

他說著一揭開那個細竹蓋網,立刻所有的人都傻了。

白色細瓷的盤子上邊,赫然是一顆煮熟了的人頭,因為煮得熟爛,眉發脫落,形容有些模糊,不過五官仍在,旁邊還有香菇、芫末、紅椒,桂花等勾成的漿汁,顏色絢麗,香氣濃郁。

澹臺玄往椅子上邊一坐,靠在椅子背上,閉上眼睛,心裏罵道,列雲楓,你就胡鬧吧,等師父走了,我們再慢慢算這筆帳。他生氣固然是生氣,不過也知道列雲楓不會真的殺了人,弄顆人頭來煮,只是他也懶得去看那顆人頭究竟是什麽做的。

澹臺盈嚇得叫了一聲,雙手掩面,蕭玉軒直著眼睛,望著那顆人頭,一邊還不忘用手拍著澹臺盈的肩頭,示意她不要害怕。林瑜搖頭嘆氣,知道又是列雲楓在搗鬼,然後看看師父澹臺玄的神色,不覺得提列雲楓又擔憂起來。

貝小熙一個勁兒地用手肘碰著印無憂……口裏就誒誒地誒了好幾聲,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。

列雲楓笑呵呵地拿著銀質的小刀和竹筷:“師祖,請動箸。”

謝神通都說不好自己的心裏是什麽感覺了,他也知道,這顆香噴噴的人頭是假的,而且味道如此誘人,可是,畢竟這類東西,他沒吃過,要想下咽,還真不容易。

印無憂哼了一聲,過來橫了謝神通一眼:“不敢吃?已經熟了,吃不壞肚子。”他說著從列雲楓的手裏拿過竹筷,一下子把那顆人頭的耳朵扭了下來,塞到嘴裏,嚼了起來。

他也知道列雲楓和澹臺夢一定是用什麽東西做成這東西,其實心裏也有欲嘔的感覺,可是看到謝神通的尷尬和窘迫,他心裏就樂起來,才故意吃了一口,誠心氣氣謝神通。

這耳朵,是印無憂強自塞進去的,可是入了口中,只覺糯酥香軟,滑而不膩,果真是餘香滿口,舌齒生香。先時不過是逞強,硬著頭皮在咀嚼,可是現在嘗到了味道了,所以他的表情也很奇怪。

謝神通看到印無憂的表情了,不覺也直著眼睛問:“好吃嗎?”

印無憂楞了楞,沒有回答,謝神通忍不住就要動手嘗嘗,列雲楓笑道:“師祖可認輸了?”

謝神通哈哈大笑:“輸了輸了,奶奶的,你們早設計好了圈套讓我鉆,誠心誑我這個老頭子對不對?小兔崽子,你等著,早晚我會找回來。奶奶的,老子還沒吃過人呢,今兒也開開葷。”

月朗星稀雪流光

一片延綿到天際的花海,海浪般起伏搖曳的胭脂藍,美麗詭異,寒涼而淒迷。

天空,藍得讓人想流淚,沒有一絲風,沒有一絲雲。

太陽,孤獨而煩躁地掛在天上,陽光,太刺眼了,亮得讓人心涼,總是莫名地升起縷縷倦意,想就這樣不思不想,就這樣漠然睡去。

印無憂拿著寶劍,急匆匆地往前走,他很慌亂,很恐懼,也很著急。細小的汗珠,已然濕透了他的衣裳,嬌妍凝露的胭脂藍在他的身前身後,不斷地分合。那些美麗而憂傷的花朵,讓印無憂更加的慌亂心煩,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麽,好像在追趕著什麽,如果錯過了,就再也見不到了。

搖擺不定的胭脂藍,彌散回旋的香氣,終於讓印無憂失去了最後的耐心,他發瘋似的用手中的劍,砍著擋路的胭脂藍,寶劍寒芒閃動,如流星雨落,那些被劍砍落的花瓣,紛紛揚揚。

忽然,有人幽幽又冷漠地嘆了口氣,有其父必有其子,印無憂,你和你爹爹一樣,冷酷無情,我對你太失望了。

印無憂的心,好像被刀狠狠地砍了一下,痛得難以自持,不覺淚落,臉頰上濕冷一片,連聲音都哽咽了:娘,娘,你不要我了,你因為爹爹而不要我了嗎?可是我爹爹是我爹爹,娘,我一直想你。

那個聲音冷然無情地在笑,想我?印別離還口口聲聲說想我,可是他想的是什麽,他是要我求生不得,求死不得,你們父子一條心,好,要對付我,來吧,我已經死了一次,就不在乎再死一次。你回去告訴你爹爹,他讓我不人不鬼地活了這麽多年,這筆帳我一直記著,你們好好給我活著,等著我把帳討回來。

印無憂又急又痛,前邊恍恍惚惚地出現了母親的背影,在剎那間轉身,決絕而去。

痛,令人窒息的痛。

印無憂心裏著急,生怕母親這一走,就再也不回來了,等到再見面的時候,就從至親骨肉,變成了生死仇敵。

所以印無憂發瘋似地追,可是面前的胭脂藍開始發瘋似地生長,開花,遮擋著印無憂的視線,印無憂揮動寶劍,劍光飛舞,落花漫天,可是他的劍再快,也快不過瘋長的胭脂藍。

那些花,已然將他團團包圍,印無憂忽然心裏很清楚,這裏是葬山,是離別谷的葬山,母親回來了,那父親呢,印無憂開始張望,可是除了漫天遍野的胭脂藍,他什麽也看不見。

不要,娘,不要走,娘……

看不到母親的背影了,印無憂開始大叫起來。喊到嗓子嘶啞,也不見母親的身影。

他一急,立時睜開了眼睛,屋子裏邊,還點著蠟燭,恍惚了一會兒,他才發現自己在做夢呢。

可是身上的衣裳已然濕透了,轉過頭,看見列雲楓坐在窗前,坐在搖曳的燭光下,笑呵呵地看著他。

印無憂翻身坐起來,暗自罵自己太大意了,連有人進來都不知道。列雲楓就住在他的隔壁,要是在以前,隔壁有點兒動靜,他都聽得到,那是一個殺手起碼的警覺,好像他從七八歲起,就沒有安安穩穩地睡過一次安穩的覺了。

自從拜入澹臺玄的門下以後,不知道怎麽回事兒,晚上開始能睡得安慰,現在居然睡到連進來人都不知道了。

印無憂恍恍惚惚還記得夢境裏邊事情,結果醒來就看到列雲楓了,一看到列雲楓,立刻想起了白天吃掉的那片耳朵,雖然是滿口異香,可是內心還是極其不舒服,害得他一天都沒吃東西,滿腦子都是那個人頭。

當時大家夥都直楞楞地瞅著,只有謝神通胃口大開,吃出味道來,見大家也不動手,幹脆抱著那個人頭啃,也不知道裏邊還有什麽,啃得咯吱咯吱直響。

印無憂就看到澹臺玄的臉色發青,比那顆煮熟的人頭還要難看。

現在列雲楓笑著看他,他瞪了列雲楓一眼:“你還沒折騰夠?”

列雲楓笑道:“你也知道那個是假的,還怕什麽,一個勁兒地喊,不會做噩夢了吧?”

印無憂哼了一聲:“你還是自求多福吧。”

列雲楓自然知道印無憂說的是什麽,不以為然地:“大丈夫有所為,有所不為,有些事情,如果值得,就是搭上性命也無所謂。”印無憂幹脆不說了,他就不信,列雲楓弄出那麽個玩意來,會有什麽用,不過就是閑來無事的惡作劇而已。

列雲楓看出來了,也不解釋。用銀挑子撥了撥蠟芯兒,輕輕地:“醒了?走吧。”

印無憂坐在那兒,沒有動:“三更半夜,去哪裏?”

列雲楓笑道:“迢迢牽牛星,皎皎河漢女,我們去山頂看星星去。”

印無憂瞪了他一眼:“有話就說,沒有就滾。”

他心中氣列雲楓說話從來都不會直來直往,難道非要繞個彎子還有意思,看星星,半夜三更看什麽星星,星星漫天都是,站在哪裏看不見啊,還非要去山頂,真是扯淡。因為睡得迷迷糊糊,還做得那樣一個夢,印無憂心裏已然很難過了,所以說話就帶著幾分火氣

列雲楓早習慣了印無憂說話的方式,也不生氣,笑道:“她在哪裏等著你,你再磨蹭,這更深露重,風寒陰冷,小心呆久了會生病。”

一聽澹臺夢在山上等著呢,印無憂馬上催列雲楓:“那你還啰嗦什麽,走啊。”

他說著自己跳下了床,幾步就出去了,列雲楓熄了燈,兩個人悄然出了院子,沿著進山的路,往山上走。

列雲楓在前邊,印無憂跟著,可是走了一段,印無憂發現道路不對,這根本不是去山頂的路,而是出山的路。

印無憂站在:“我們去哪裏?滄海呢?”

列雲楓道:“我們去一個比較危險的地方,你想讓她冒險嗎?”

印無憂想了想:“你去找莫逍遙的麻煩?”

列雲楓輕輕一笑:“那個人還不放在我眼裏,我們去陳家。”

印無憂楞了下:“去哪兒幹什麽?”

列雲楓道:“去抓鬼。小印,你覺得那個陳九州會這樣輕易就死嗎?”

印無憂不以為然,陳九州死不死,和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,他陳九州成仙也好,變鬼也罷,他一點兒也不想知道。

所以印無憂的腳步就停下來了,不想再走了。

笑呵呵地過來,一拍印無憂的肩頭,列雲楓道:“小印,我們是不是兄弟?”

印無憂哼了一聲:“非要折騰出事兒來,才好玩嗎?你不能安靜些?”

列雲楓道:“小印,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嗎,好好的陳九州辦個壽宴,不二山莊的慕容驚濤居然回來,這個人應該是映雪山莊的慕容氏有些淵源,他們連名字的排字輩分都是一樣的啊,慕容驚濤很少過問江湖世事,可是這次不斷他來了,他的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都來了,他們來這裏做什麽?只是為了參加試劍會?會有這麽湊巧的事情?慕容驚濤既然一向沈悶,為什麽這次如此張揚?他總不可能是怕江湖中人忘了自己,才跑來露下臉兒,而且是舉家出動。更重要的是,他一來了,陳九州就死了。”

印無憂冷冷地哼了一聲:“那又怎麽樣啊?就算慕容驚濤殺了陳九州,意在謀奪那把一泓淚,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,慕容驚濤是天下第一快劍,癡於劍法,對於神兵利器自然有獨占之心,所以買兇殺人,然後奪劍,再故意懸賞緝拿兇手,表白自己的無辜,有什麽好奇怪的?”

列雲楓點頭:“奇怪就奇怪在這兒啊,小印,你能想得到的事情,別人也想得到,慕容驚濤怎麽說也是一莊之主,在武林中也是有地位身份的人,怎麽會笨到做下讓人人都猜到的事情?難道他名聲不要了?”

印無憂楞了楞,果然有道理,只是這些事情,和他沒有關系,他也實在懶得動腦筋去想。

列雲楓道:“還有,現在康寶和林雪若一起失蹤了,她們是真的失蹤了,還是故意失蹤了,如果是故意失蹤,那麽她們兩個可能和這件事兒的主謀有關系,如果真的失蹤了,她們會落到誰的手上?”

印無憂道:“那和去陳家有什麽關系?”列雲楓道:“我懷疑陳九州沒死,那具屍體根本不是陳九州的。”印無憂點頭:“這個你猜對了,盡管有人在屍體上下毒,可是從屍體腐爛的程度看,一定是死了三四天的樣子。”他是殺手,所以關於死亡的事情,他了解得很清楚,有時候殺人是直接的,有時候,殺人需要技巧,要偽裝成雇主需要的死亡方式。那具屍體,他一眼就看得出來,是死了三四天的屍體,然後為了掩飾,有人在上邊下了毒,故意弄得面目全非,讓人無法靠近細查。

列雲楓道:“小印,你想想,如果陳九州是詐死,他為什麽要詐死?是為了避禍?那是避什麽禍?他既然預見到了要來的災禍,為什麽不向江湖朋友求救?尤其他離我們藏龍山這麽近,為什麽不來找師父?是他有所顧忌?還是這件事也許和師父有關系?如果不是避禍,那他可能就是和幕後組織之人是同謀,若是同謀,他們的目的何在?”

印無憂想了想,忽然笑道:“你究竟要做什麽,不就是死了一個人,有什麽稀奇?陳九州也是人,他為什麽不能死?別說他,就是師父,謝神通和我們,早晚有一天都得死。”

列雲楓有些哭笑不得,要是換了別人,一定會動了好奇之心,畢竟陳九州這樣的人物,無論真死假死,都會牽扯出很多江湖隱秘,這樣的事兒,想不動心都難。

可是偏偏他遇到的是印無憂,本來列雲楓想騙他說澹臺夢已經去了陳家,如果這樣說,印無憂絕對不會廢話,立馬就會去陳府,不過轉念一想,又覺得未免對不起小印。

印無憂忽然道:“你怎麽不說滄海在哪裏等著呢?”

先是微微一楞,然後列雲楓笑道:“我倒是想說,可是怕到時候被拆穿了,又打不過你。”

印無憂哼了一聲:“走吧。”

列雲楓心中微暖,知道印無憂完全是看在他們的交情上,才肯出手幫忙,不然就是給他個皇帝當,他也不稀罕管這種閑事兒。

兩個人順著山路下來,月朗星稀,銀輝遍地,到了山下圖蘇城的時候,已是深夜。街上,空無一人,遠處傳來了梆子聲,

陳府,還張燈掛素,在府門外,可以聽到裏邊隱隱約約的誦經聲,應該是僧人在替陳九州做法事。

大門口,站著幾個穿孝的仆人,大約是日來勞累,都困倦了,坐在條凳上邊,東搖西晃,印無憂和列雲楓悄然潛到了後院,站在墻下,然後看看四下無人,跳上了墻邊的大樹上。

就在此時,一條人影從裏院劍廬的放下飛快地縱來,然後後邊還有一個人追趕,前邊的人聽到後邊有人追趕,馬上停下來,回身而立。

後邊的人低聲道:“雪少爺,不是我們主子啰嗦,這件事非同小可,您千萬要小心。”

前邊那個人哼了一聲,後邊的人又道:“我們主子說了,事成之後,送您黃金一萬兩。”

前邊那個雪少爺不屑地:“一萬兩,很多嗎?”

說著轉身就走,在轉動的瞬間,列雲楓和印無憂都看得清楚,前邊這個人居然是雪。

只見雪不再打理身後的那個人,翻身過墻而去。

那個後來追趕的人站在墻下,臉上掠過陰冷的笑容:“死小子,讓你先張狂一會兒,到時候,有你好看。呸。”

他狠狠地啐了一口,也轉身回去,消失在暗影裏邊。

列雲楓低聲對印無憂道:“我們去追雪。”

印無憂道:“不去陳家了?”

列雲楓道:“陳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廟,而且雪從陳家出來,一定和這些事兒都有關系,對付他比對付別人容易,走吧。”

今知天意是無情

星光淒楚,夜露微寒。

空氣裏,濃濃淡淡,都是草木枯朽的氣息。

生命,在雕零和失去的瞬息,都拼盡了最後的力氣,釋放出這一季的最後生機,那些被霜浸染,殷殷的黯紅,那些被風吮嚙,深深的枯黃,在秋風秋夜裏,翩躚搖曳,也許在追憶,也許說訴說,關於那些千金也買不回的片刻。

秋,如此漫長,好像在春深時節,就慢慢滲透出秋的蕭瑟來,不然王琪在暮春時,怎麽會說出“開到酴醾花事了”呢。

秋爽齋。

到了秋夜,果然一片清爽。

前邊的店鋪已經打烊了,後邊的院落亮起了徹夜的燈光,隔壁的人都知道,這院子裏邊的燭火,會通宵達旦,徹夜不熄。

其實餘掌櫃是個極其勤儉的人,這些年來,基本都沒有看到他換幾件衣裳,可是他的衣裳,永遠幹凈筆挺,那應該是用熨鬥細細熨平,他的衣衫和他的眼神一樣幹凈。

餘掌櫃從來不喝酒,也不和周圍的男人打馬吊,更不去秦樓楚館尋花問柳。

可是,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,絕對不是一個悶而無趣的男人,他很溫和大方,寬容和藹,從搬來這裏住,餘掌櫃沒有和任何人爭吵過。

很多時候,他不在乎自己會吃虧,有時別人替他抱打不平,他總是很坦然地說,吃虧是福,人這一輩子,總得要遲些誇才好。畢竟有人吃虧,就會有人高興,自己吃點虧,讓別人高興高興,也不算什麽壞事兒。

開始餘掌櫃徹夜點燈的時候,人們以為他是忙得忘記了,還好心提醒他,不要忘了吹熄蠟燭,畢竟大家都是平頭百姓,家境都不富裕,能省些的地方就要省些。

可是餘掌櫃在謝過之後,每天夜裏,還是燭影搖紅。那燈火,一直迎接到第一縷晨曦。

偶爾一次,聽餘掌櫃說起,他的娘子眼力不太好,晚上如果不點燈,起來的時候會被地下的東西磕到。

而且,餘娘子怕黑,一旦陷入暗夜裏,就會無法入睡。

知道的人們,對餘掌櫃的體貼,羨慕讚嘆,只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娘子,因為餘掌櫃的娘子常年臥病,不敢吹風。不過人們猜測,餘娘子應該是個幸福的女人。

這前邊的店鋪打烊後,餘掌櫃就到後院裏陪娘子,從不出門。

雪,順著那暖暖的燈光而來,到了秋爽齋的後邊院墻,縱身上去,伏在墻頭觀望。

他是跟隨母親寒汐露還有欒汨羅一起趕往藏龍山,因為澹臺玄曾經約請寒汐露到葉知秋的墳前,為當年的事情做給了斷。

寒汐露身體裏邊的舊傷,在欒汨羅的細心調養下,已然慢慢痊愈,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問題。

每次看著欒汨羅熬藥時的溫柔眼光,雪的心就狂跳不已。

每天他的眼睛,都情不自禁地停留在欒汨羅的身上,不知不覺,雪有些討厭夜晚,以前他對晝夜沒有什麽概念。因為欒汨羅是陪著寒汐露安歇,雪住在隔壁,到了晚上,雪就見不到欒汨羅了。

有一天,寒汐露悄悄地問過他,是不是喜歡上欒汨羅了,雪被這個問題嚇住,不敢去想不敢回答,然後就留了個字條,自己跑了出來。

反正以母親寒汐露的武功,一定會照顧好欒汨羅不被人家欺負,在他沒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以前,雪不敢再去看欒汨羅的眼睛。

欒汨羅的眼光,那麽柔和純凈。

這一路上,欒汨羅沿途行醫,治病救人,不要說雪,連寒汐露都幫欒汨羅的忙,雪感覺出來,自己的母親很喜歡欒汨羅這個姑娘,不然想母親那樣性格的人,怎麽會去攙扶那些重病在身的人,那些病人的身上,有時候會散發出比屍體還惡心的臭氣。

若是從前,寒汐露早一劍一個,殺了幹凈。

雪也很嫌惡那股味道,還有些病者,身體的一些部位早已經潰爛、生瘡,冒著膿血,欒汨羅還是會面如春風般輕輕處理那些傷口。

無論看著誰,欒汨羅的眼神都是那樣溫柔純凈,這讓雪有些心慌,他感覺不到欒汨羅看他時和看別人有什麽不同,就像澹臺夢,看著他時,笑呵呵地和他說話的時候,和看著別人的神情沒有什麽兩樣。

在她心中,怎麽樣看待我?

雪心中糾結著這個問題,不敢面對的時候,就獨自逃開了。他一路留著標記,一路往藏龍山趕,希望等到了藏龍山下的圖蘇城時,會把這個問題想明白。

可是沒有想到,離開了欒汨羅以後,這個問題反而越想越糊塗了。

不過有件事兒,他沒有忘記,冬月十七,是欒汨羅的生日,欒汨羅還笑著說過,這一天是阿彌陀佛的佛誕日,每年欒汨羅生日的時候,她師父都會去廟裏做法事祈福。

所以,雪記得很清楚,他要給欒汨羅準備一件賀誕的禮物,一定要一件很貴重很特殊的禮物。

結果在圖蘇的一家玉坊裏,雪看中了一只玉鐲。

聽玉坊的主人說,那只玉鐲叫雪凝露,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,這塊羊脂玉通體透徹,清澄似水,澤光溫潤,更稀罕的是,這塊羊脂玉中,居然含著天然的水膽,裏邊的水膽,也是濃郁凝滑,好像荷葉上的露水,晶瑩剔透,圓潤清滑。

瑪瑙裏邊有水膽,已經是比較稀奇的寶貝了,如此通透的羊脂玉裏邊藏有水膽,更是奇中之奇。

玉坊的主人說,這只玉鐲乃是稀世之珍,幾經易手,才傳到了他手上。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平常人,消受不了這只玉鐲與生俱來的貴氣,所以才忍痛割愛。

玉坊的主人是一名年近七旬的老玉匠了,他說這只玉鐲是他這輩子見過的獨一無二、舉世無雙的珍品。

獨一無二、舉世無雙,這八個字吸引了雪,他沖著這八個字,立刻有了買下玉鐲的沖動。

在雪的心裏,欒汨羅當得起這八個字。

還有,雪喜歡這只玉鐲的名字,雪凝露,有他和他母親寒汐露的名字。

盡管那個老玉匠向他要價八千兩,雪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

他身邊沒有那麽多錢,以前為離別谷殺人,得到的報酬除了上繳谷裏以外,都放在寒汐露哪裏。

雪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,反正他身上的錢,夠吃飯就好,他可以連客棧也不住,隨便窩在哪裏都能對付一宿。

交給母親的銀票,雪絕對不會再討要回來,那是孝敬母親的,錢,他會自己再弄。

交付了三百兩的定金後,雪的身上所剩無幾了,要在最短的時間裏,賺到八千兩,雪能想到的就是重操舊業。

這是自己要做的最後一單生意,做了以後,自己就洗手不幹了。

雪感覺自己挺順當,在他準備找單買賣的時候,買賣就送上門來。

價錢很可觀,酬金是一萬兩,而且先付了一半兒。

他不知道雇主是誰,和他聯系的是個長得很平庸的中年人,看樣子,是個家仆,怒性十足的家仆。

殺手的規矩,接買賣只談目標和酬金,不會去問雇主。

接頭的地點會設在圖蘇的陳家,多少也讓雪感覺到奇怪,他到了圖蘇的時候,就知道陳九州死了。

這個人,畢竟在地方也是頗有名氣,人們在茶前飯後,忍不住會談論陳九州的事情,好像這個人,死得很慘,連屍首都不完整,被人下了毒。

殺人的好像是個叫雪少爺的人,雪對這個稱呼特別討厭。

他打聽了一下,那個人叫林雪若,也是個殺手,人家管她叫雪少爺,但是林雪若好像是個女的。

這樣雪更生氣,好好的一個女孩子,叫什麽雪少爺,做什麽殺手,如果要做殺手,就要做最好的殺手,最好的殺人,永遠不會失敗,不會暴露自己。

這個要命的林雪若,不但在陳家的大廳上被圍攻,最後居然連她自己都丟了,實在給殺手丟人。

而且,她居然叫林雪若,和他的名字有重覆的字。

所以雪和那個家仆接頭時,說自己叫寒江雪,人們習慣叫他雪少爺。

寒江雪。

這個名字是欒汨羅想的,因為母親寒汐露逼著他把名字改成蕭念雪,這個是他父親葉知秋給取的,但是雪不願意,他不想姓蕭,也不想姓葉,他想姓寒,跟著母親姓寒。雪和欒汨羅談論過這件事兒,欒汨羅笑著說,那就叫寒江雪吧。她說這個名字,源自柳宗元寫過的一首膾炙人口的詩。

江雪。

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。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。

這首詩,欒汨羅念了一遍,雪就記住了。

因為欒汨羅給他講了江雪的大致意象,蒼冷孤寒,讓雪的心中立時有了熟悉的空曠和冷意。

寒江雪,雪在心裏認準了這個名字,只是母親寒汐露不答應。

自從講出他的真正身世以後,寒汐露的性格忽然變了,和從前不再一樣,雪感覺母親都換了一個人,變得讓他有幾分陌生了。

也許,從前那些秘密,是壓在寒汐露心頭的巨石,太壓抑太痛苦以後,寒汐露才會那般偏激孤冷,才會變得尖銳犀利。

一旦心頭的巨石放下,同時也放下了很多無法承擔的負重,寒汐露,從前的那個寒汐露才慢慢蘇醒,覆活過來。

最近總是常常看到寒汐露會笑,和母親相依為命這麽多年,雪根本沒有看到寒汐露這樣自然地笑過。

也許,這才是寒汐露本來的樣子。

拿到預付的酬金時,雪就拿來那只雪凝霜的玉鐲子,還給玉坊的主人打了一個三千兩的欠條,那個老玉匠和自己素昧平生,居然信得著自己,雪的心中,有著莫名的感動。

手悄悄地按在心口,因為那只玉鐲子就藏在哪裏。雪有些走神,想象著欒汨羅收到這份壽誕禮物的絲毫,該是什麽樣的表情。

驚訝,意外,歡喜,還是生氣?

會不會怪他花那麽多錢買這樣的東西?

狠狠地擰了一下自己,痛意讓雪清醒了很多,現在的他,拿了人家的錢財,就要替人去殺人。居然還胡思亂想地考慮這些,這樣的事情,在從前是絕對不會發生的。

打量下院子裏邊,平整的青石鋪在院子中,這個院子裏邊,寬敞,空闊,因為沒有一棵樹,一叢花,一株草,顯得冷冷清清。

整個院子,好像就是一面鏡子,平坦無抵。

雪按住寶劍的劍柄,心中掠過一絲狐疑。

為什麽有人出一萬兩銀子,來殺這個餘掌櫃的妻子?

不用說,這個餘掌櫃夫妻一定是江湖中人,結了仇家,不然誰會花這麽一大筆錢,去殺一個平民百姓。

可是要多大的仇恨,讓那個雇主不惜花費萬金也要奪走這個女人的性命?

咕嚕咕嚕,木制車輪的聲音,從屋子裏邊傳來,打破了夜的寧靜。

有人挑起簾櫳,原來屋門下也沒有門檻,有個中年男子推著一輛木輪車出來,車上應該坐著一個女人。

夜風很涼,那個坐在車上的女人裹著厚厚的被子,幾乎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裏邊,被子下露出一截水紅的群角。

這個中年男人應該就是餘掌櫃了,雪屏住了呼吸,石頭一樣伏在墻上,為了能殺死目標,他可以這樣不眠不休趴上三天三夜。

車子推到了院子當心,餘掌櫃半蹲下身子,語氣極其溫和:“你看,現在正是秋末冬初,這個時候,天上的銀河清淺明亮,過兩天,我帶你去山頂看星星。”

坐著的那個女人點了點頭,但是沒有說話。

餘掌櫃微微一笑:“危樓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。到了山頂,天上的星星看得更真切,你喜歡哪一顆,我摘給你好不好。”

那個女人依然點了點頭。

淡淡的笑意,讓餘掌櫃的神色更加溫和:“你等我一下,裏邊的咕老肉馬上好了,只要你喜歡吃,我就天天煮給你吃。”

他說著,拍拍女子的肩頭,然後回屋子裏去。

空落的院子裏邊,就剩下那個坐在木質輪椅上邊的女人。

她受傷了?

還是行動不便?

看得出來,他們夫妻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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